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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親年輕時的照片

(母親年輕時的照片)

     父親羅阿玉與母親蔣夏蘭年輕時的合影  

(父親羅阿玉與母親蔣夏蘭年輕時的合影)

  一個週末夜,妻帶大女兒敏敏回高雄娘家,我的母親則來家裡幫忙我一起照顧小女兒扉扉。

  「媽,妳去過101的觀景台嗎?我也還沒去過,不如,我帶妳和扉扉去101看夜景吧。」當我這麼提議後,母親也欣然同意。

  

  上了觀景台,母親似乎對夜景沒有太大興趣,就走馬看花的隨興逛著。

  

  「咦?這是大陳島的照片嗎?」母親驚訝地問。原來101觀景台正同步展覽著一些歷史照片,其中一個展區,就是在展覽大陳撤退時的景象。

 

  我的母親叫蔣夏蘭,和我父親一樣都是大陳人,在一般人的認知中,國共戰在1949年劃下了一個時代的句點。國民黨戰敗了,帶著大批的軍民來到了台灣,展開了新的生活。但對我的母親來,這個時代的分割點要再往後展延六年1955一江山失守後,國民政府做出了一個改變我母親命運的重要決定:將大陳島所有的居民,都撤到台灣來。於是,一個九大的小女孩,就這麼懵懵懂懂的和家人一起迢迢渡海,來到了一個新世界。

 

  起蔣夏蘭,「勤勞、能幹、強靱、固執」,認識她的人,大概都會得出這樣的印象總結。母親的這些人格特質,一部分來自天性,一部分則是來自幼的環境。

 

  「家裡窮,十二前連鞋子都沒得穿。」母親。在大陳島冬天有時還是會冷到下雪,赤足走在半雪的土路上,那滋味可不好受。

 

  而沒鞋穿的這件事, 後來竟也變成母親不肯上學的原因。

 

  「來到台灣後,我們家被分到花蓮,我進了小學,從小學一年級讀起,每天打赤上學讀到三年級,學校的男孩子見到窮人家的孩子會刻意欺負,有一次他們放狗追我,我很害怕,從教室爬窗想逃,結果跳下窗時,被一根尖刺刺穿。」母親說:「從那時候開始,我決定再也不要上學了,我要去賺錢,靠自己買一雙鞋。」

 

  外婆要她去上學,她不依,就乾脆逃家。於是一個十二、三歲的小女孩,便一個人隻身走遍了台灣很多地方,大半是到有錢人家裡去當傭人,幫忙洗衣、煮飯、打掃。因為母親天生勤快加上廚藝更是一流,也很得僱主的照顧。這樣流浪的日子,直到嫁給我的父親才始改變。

  

  父親當了一輩子的工人,從造橋開路、搬磚蓋房、裝卸貨物,什麼粗活他都做過,全省各地,那裡有零工可打,他就過去。有時父親會對孩子們提起他的「作品」,中橫開路他有參與過、那一座發電廠他在那裡當過工人、台北的某某大樓是他蓋的等等。

 

  嫁給了到處打零工的父親,家庭的經濟當然相當困苦,但母親的勤勞苦與節儉持家,卻讓她的孩子不愁溫飽,她的好手藝後來往繡工上發揮,到處接一些家庭訂單,就在家裡一邊照顧孩子、一邊縫縫繡繡以貼補家用。母親告訴我,她在懷我的時候,還是不眠不休的趕繡工,就在快臨盆前不久,她還挺著大肚子、騎著踏車去拿布料,結果一不小心就摔進了溝裡,她那時痛得爬不起來,曾有一次流經驗的她,還以為保不住我了。

 

  記得小時候,我看到一張舊照片,照片裡有幾個小孩子,裡面只有我哥哥穿著整齊的新衣服,還有一雙漂亮的皮鞋。母親,她和爸爸再苦也無所謂,但她一定要給孩子最好的。我想,一方面,這是母親好強不服輸的個性使然,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母親想起小時候沒鞋穿的苦,對她來,讓她的孩子有鞋穿,或許是母親心裡化不開的執著吧。

 

  雖然母親只讀到小學三年級,學業就中輟了,但她對孩子們的教育卻是非常重視,無論如何,也要讓孩子把書讀好。母親的邏輯和一代的其他父母一樣,認為如果孩子沒有受到好的教育,就會像他們一樣過著很辛苦的日子。

 

  起大陳島的生活,母親,她只記得很苦很苦,吃也吃不飽、穿也穿不暖,其他的事,印象都很淡了。但有二件事她卻是記憶深刻。這二件事都和在大陳島駐防的軍人有關。

 

  「那時候在大陳島的軍人大多從外地來的,說的話和我們不一樣,我覺得很好奇,很喜歡去模仿他們講話或走路的樣子,有一次,有一位阿兵哥拿著海螺在吹號角,我學他的樣子在旁邊嗚嗚嗚的叫著,結果,他一腳飛踢過來,就把我踢昏了,我的腳被踢開了好大的口子,血一直流不停。」

 

  雖然有這樣不愉快的經驗,但母親也說,她在大陳島時,收過最棒的一個禮物,也是來自一個從外地來大陳島駐防的阿兵哥。

 

  「我上頭有四個姊姊,因此,我從來沒有穿過新的衣服,我的衣服都是大姊穿過給二姊、再給三姊、再給四姊,然後再給我穿,上面縫著滿滿的、數也數不完的補丁,簡直快看不出那是一件衣服。」母親接著說:「但有一個阿兵哥對我很好,有一次,他把一件軍服重新染過後送給我,我那時候開心的好幾天都睡不著覺。那件衣服穿在我的身上完全不合身,大的很古怪,但卻是我唯一一件在上頭沒有補丁的衣服。」

 

  對一個不滿十歲的小女孩來說,最大的心願就是一件沒有補丁的衣服。

 

  雖然母親是如此強毅的人,但她卻曾經罹患重度憂鬱症長達十年的時間。親友們都無法想像,像她這樣一個彷彿是「鋼鐵長城」的女人,怎麼可能倒下?

 

  民國八十六年,父親罹患癌症,對母親而言是一個重大的打擊,而同時,我和哥哥都想轉變職涯,我考上了高考,進了號稱「鐵飯碗」的公家單位,卻決定辭職,後來還遠赴高雄去參選市議員,想走從政的路;哥哥是職業軍人,也毅然決定離開軍職,去外頭闖蕩。在父母親那一輩的眼中,哥哥和我的決定,是他們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的,「離開一個收入穩定的安定工作,只為了一個不著邊際的想法?」但哥哥和我的固執很顯然是從母親那兒遺傳下來的,把孩子與家庭當成生活所有中心的她,無力改變我們的決定,只能默默承受所有的壓力,然後等著這個壓力超出了她能承受的臨界點,便走進了憂鬱症的深淵。

 

  母親的憂鬱症一直持續了將近十年,一直到我和哥哥的工作漸漸穩定,不再讓她擔憂後,有一天,她就忽然不藥而癒。

 

  「你看,照片上的船,我就是搭這種小船接駁到軍艦然後坐來台灣的。」母親對我解說著。

  

  「啊~這是梁阿姨的媽媽啊!這裡竟然有她的照片。」母親又指著一排大陳女子抱著襁褓中的娃兒餵哺的照片,指著其中一個女子驚嘆地說道,母親還立刻拿起手機,撥給親戚,報告她的發現。

 

  我看著母親神采奕奕透過電話向親戚分享這一段憶舊的驚奇,又看著坐在娃娃車上,不斷好奇打量著四周景物的小女兒。我忖量著,歷史之河是如何把這中間所有的悲歡離合、憂愁快樂, 一點一滴、鬼斧神工地連結起來。曾經擁有的、曾經錯過的,都已是回憶的一部分,但無論如何,我想最重要的是,在這個週末夜,母親和我還有小扉扉,在台北炫炫燦燦夜景的圍繞中,這片刻的幸福,也將收進我們三個人的記憶行囊裡。

(本文刊於幼獅文藝五月號;中華日報5.8)

 

後記:

  這篇文章刊於5月號的《幼獅文藝》,我很感謝《幼獅文藝》在母親節的時候,向我邀了一篇描述母親生平的文章。當我把刊出的文章給母親看,看得出母親非常高興,對一個兒子來說,這是我表達對母親感謝的一種方式,也算是我給母親的母親節禮物吧。

 

我的散文集《生命沒有過渡》 http://j.mp/bxvj5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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