羅智強

2009-11-09 聯合報 首發
 
 

「基隆的孩子,都是被雨淋大的。」對「五年級生」的我們來說,基隆,簡直就是雨的代名詞。


對雨,說不上討厭或喜歡,比較像是一種「習慣了的情感」。就像我第一次在基隆以外的地方,看到街上的摩托車竟然都沒有擋雨板和小雨刷,會覺得不可思議一般。一直以為擋雨板和小雨刷是摩托車的「基本配備」的我,才發現這些原來是基隆特有的異象。到現在,我還是潛意識的不習慣沒有小雨刷在前方左右晃動的摩托車。

基隆人不怕下雨
雨聲當成搖籃曲


而對雨的另一個記憶,則是在小時候的午夜。


基隆人家多數清寒,傍海維生,職業不是捕魚就是在碼頭做工,很多房子都是依著山建起的簡陋磚屋,頂上斜覆著傳統的簡易屋瓦。基隆的日間常常下雨,夜裡的雨則通常更大更重,整夜在屋頂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,卻從沒聽說對哪一個基隆人的睡眠產生干擾。每一家每一戶,似乎都把雨聲當成了搖籃曲,安穩的睡著。


但有一種聲音,卻常常把我喚醒。時常在凌晨的時候,會聽到家裡木門咿呀打開的聲音,那聲音很小,在大雨擊打屋瓦的掩蓋下,應該不容易被聽到才是。但我卻聽得十分清楚,那是父親上工或下工的開門聲,雖然父親已努力輕手輕腳的不要製造響聲,但那聲音,卻總是清晰得像一根鑽進耳裡的針。


父親是碼頭工人,那時碼頭工人的工作辛苦又危險,濕漉漉的地面就像躲在地府的鬼魅,常常趁工人們專心搬貨而不注意時,殘酷的「絆倒」這些背負著一家生計的艱苦人,害他們從高處墜落,甚至被鬆脫的貨物壓死。父親就曾被貨箱壓到過,還好那是個空箱子,但那空貨箱的衝撞力,仍讓父親在醫院足足住了一個禮拜。


哥哥去讀軍校
沒人當靠山了


也許,這一切都在哥哥的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記了吧,他一直把為家庭分憂當成他的責任。還在讀國中時的他,就常常對我說他要去從軍,說這樣子才能減輕家裡的負擔。哥哥的話,當時的我理解得有限。我只知道,以後我就少了一個靠山了。


哥哥為人義氣,交的朋友不少,如果有人欺侮我或我遇到一些麻煩事,只要報上哥哥的名字,大多能逢凶化吉。國中時,我和鄰班同學打架。放學時,對方找了好幾個高年級的學長,一堆人拿著可口可樂的玻璃瓶把我團團圍住,我嚇得手足無措,看來免不了要挨一頓揍。這時,人群中卻突然有人喊道:「你不是阿勇的弟弟嗎?」「啊!他是自己人啦。沒事!沒事!」那時哥哥已讀了軍校,不在基隆的他,還是幫他的弟弟解了圍。


還有一次,我在路上,無緣無故的被兩個國中生欺侮,我生氣的叫他們有膽等著,我要去叫人。我走著走著,就哭了起來,因為我只有哥哥可以叫,但他卻已經去讀軍校,已經沒有人可以當我的靠山了。


哥哥離家弟弟受寵
擠進零用錢排行榜


小時候,父母親管教相當嚴厲,孩子們挨鞭子是常有的事。但是,這樣的管教卻從哥哥去讀軍校後,有了很大的轉變。哥哥離家後,爸媽幾乎不再處罰我和妹妹。常見到母親躲在房間裡哭個不停,她總覺得哥哥是因為她常打他,才去讀軍校的。那時起,母親對我變得益加縱愛,雖然家境不富裕,國中到大學的這段時間,我的零用錢之多,總可以在班上排進前幾名,我要什麼,爸媽幾乎從來沒有少給過我。


也許是父母比較寵愛,出了社會,我有很長一段時間的不適應。後來,父親得了胃癌,退休養病,母親則因擔心過度得了憂鬱症。從此之後,我在經濟方面,再也不能倚靠家裡,我才漸漸的知道,我終究是要獨立的,那時的我,已將近而立之年。
而這也是我不解的地方,為什麼哥哥十六歲就知道他對家裡的責任,勇敢選擇了獨立;而我,卻懵懵懂懂的到了快三十歲時,才開始體會呢?

隨著基隆的開發,很多的丘陵都被夷平了,也許是因為山被開了太多破口,雲氣不再那麼容易鬱積,現在的基隆已不像過往那麼多雨。但對基隆長大的孩子來說,雨,已是人生故事裡無可抽換的場景,已是融進命運裡、像宿命一般的東西。即便現在,哥哥和我都離開基隆到外地發展十多年了,那雨聲,始終還在心扉的角落,悄悄的、輕輕的,像春燕一樣呢喃的低訴著兒時的點點滴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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